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作者：徐德湖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上旬刊》 2019年第12期
徐德湖
徐德湖，江苏省昆山开发区青阳港实验学校教师。
朱自清散文《绿》主要描写了梅雨潭的水，描写潭水又主要在写其绿色。作者在抒情语句之中，两次运用“惊诧”“醉人”“奇异”“可爱”4个词语，强调了惊异的审美印象和强烈的审美感受。作者要将这种印象和感受传达给读者，就要让读者通过他的语言，能够真切地想象出他的审美印象，感受到他的审美感受。用梁启超先生的话说，就是“1.所传达的，恰如自己所要说的；2.令读者恰恰领会得我的原意”。[1]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语言具有概括性，面对那一潭之“绿”，作者获得的印象和感受可以说是精微的、独特的，要将之清楚明白地传达给读者，是难以直接言说的。同时语言表达还具有历时的、线性的特点，而作者的眼中“绿”、心中感，却是共时的、整体的，这也会造成“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的困难。
那么，作者是如何把印象和感受传达给读者的呢？主要借助相似的联想和想象，从多个不同角度寻找一系列相似的物象，并依靠思维提取适当词语，将其生动形象地描述出来，生成一系列比喻句，“意以象尽，象以言著”（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这才实现表达目的。这样的语用过程中，思维依傍言语，言语固定思维；思维是言语的内容，言语是思维的形式和载体。这种言语和思维的融合即是言语思维。言语思维是维果茨基的重大研究发现。他把言语与思维的关系形象地描述成两个相交的圆，它们相交、重合的部分就是言语思维。[2]词语是言语思维的最小结合体，它既是语言的符号，又是思维的表现形式。言语思维是人的一种心理机能，其功能是通过思维寻找合适的词语，把内隐的思想外显为可供阅读的一定语境中的言语形式。我国很多语文教育家对此有着十分深刻的体悟，如叶圣陶先生认为：“语言和思维分拆不开。语言说得正确，有条有理，其实是头脑里要想得正确，有条有理”[3]，“文字的依据既是语言，语言和思想又是二而一的东西，所以文字该和语言思想一贯训练。”[4]语言和思维“二而一”，“分拆不开”，说的就是言语思维。
比喻句的生成，是在相似的联想和想象中，依靠言语思维传递出的一种表达事物特征的特殊言语形式，是作者为了表达内心的感受与情感，而找到那个最能表达此情此感的言词。这个言词，可以是词、短语，或句子。本文依次摘录文中描写“绿”的比喻句，逐一品析言语思维创造的语用效果。
1.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
作者在形象思维中展开相似联想，寻找到了物象“荷叶”，并生成了这一比喻句。在这个过程中，言语思维的目的，就是择取与“绿”的特征相似，契合作者整体印象和感受的语词。这种表达目的，在言语和思维的融合中获得了实现：一是以荷叶的颜色相似潭水的绿色；二是以荷叶的圆形相似潭面的形状；三是以铺着的荷叶相似潭水的平面；四是以荷叶的盎然生机相似“绿”的生命活力。因为梅雨潭“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得有些远呢”，所以思维提取短语“极大的”，对荷叶加以夸张；因为潭的水面是平的，所以思维提取“铺着”一词，形容荷叶平展的形态。思维寻找、提取出这两个修饰语，都是为了生成的比喻句，能形象表达出“绿”的特征，契合作者醉人的、奇异的总体印象和感受，并能将之传达给读者。
比拟、通感、类比、仿词、象征等手法的运用，也都要在相似的联想和想象中，依靠言语思维，择取契合事物特征和内心思想感情的语词。如“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
绿绿的”（朱自清《春》）。作者在凭借相似的联想和想象，运用拟人手法的过程中，思维之所以提取词语“偷偷”，就因为小草悄然破土而出，与孩童“偷偷”的行为相似，契合了作者对小草潜滋暗长、活泼而有活力的心理感受。再如“那种正直的眼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阿累《一面》）。在作者运用通感手法的相似的联想、想象的过程中，思维所以能择取语词“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生成通感语句，就是因为从这个语词中，寻求到了与鲁迅先生“那种正直的眼光”相似、相通、相契合的感受。
2.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在表达了总体印象和感受之后，作者紧接着就要把仔细观赏梅雨潭的“绿”，获得的“惊诧”“醉人”“奇异”“可爱”的审美印象和感受，具体形象地传达给读者。这里的难处是，“我们内蓄情思，往往于一刹那间感其全体；而文字必须一字一句连续而下，仿佛一条线索，直到终篇才会显示出全体。又，蓄于中的情思往往有累复、凌乱等等情形；而形诸文字，必须不多不少、有条有理才行”。[5]于是作者从多种角度展开相似的联想和想象，寻找相似的物象做喻体，并同时凭借言语思维，提取出适当词语，分别对不同的喻体形象，进行具体生动的描绘，才生成出契合内在印象和感受的5个比喻句，构成了精彩的博喻：
①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
这一句主要描写“绿”的波纹形态，实际即是“她像少妇拖着的松松皱缬着的裙幅”，原句意在突出“松松皱缬着”的特点。“裙幅”相似其圆，“皱缬”相似其波纹，“松松”相似其波纹稀疏，“拖”相似其水波荡漾，“少妇”相似其优雅而富有活力。这就传达出了“绿”的波纹形态。由此可见，作者通过相似的联想和想象获得相似的生动的物象，同时还需要言语思维择取契合内在印象和感受的语词，才能形象生动地把喻体描述出来，并且达到“恰如自己所要说的”“令读者恰恰领会得我的原意”，才能把某种印象和感受传达给读者。
②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
这一句主要描写“绿”的水波荡漾。“心”近似其圆形，又突出其内在的美；“跳动”相似其“轻轻地摆弄”；“初恋的处女”相似其“摆弄”时娇羞的情态，这既契合作者对水波轻轻荡漾的印象，又契合内心爱怜与颤动的感受。
③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
这一句主要描写“绿”的光亮。“明油”之“明”相似其明亮，“油”相似其质地细腻、滑溜，这就表达出“滑滑”的感受；“着”，传达出了不断闪着光泽的感觉。
④（潭水）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
这一句主要描写“绿”的质感。“鸡蛋清”相似其软、其嫩，也相似其明亮。两个“那样”复指鸡蛋清，传达出了其“软”和“嫩”的质感。
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这一句主要描写“绿”的纯净、温润与含蓄。“碧玉”之“碧”相似其绿，“温润”相似其色彩温和、润泽，“清清一色”相似其纯净。“又”，承接上文，传达其可爱之处很多的
感受；“些儿”“只”强调潭水一尘不染。“看不透她”，相似其含蓄的韵致；“但……却”，表转折，传达出了奇异的感受。
唯有依靠言语思维，作者才得以把共时的、整体的精微的印象和感受，用历时的、线性的文字具体描写出来，传达给读者。但作者并不到此为止，又调动过往的生活经验，联想到其它地方的绿，与梅雨潭水的“绿”相比较，形成一组反衬，对上述博喻传达的印象和感受，巧妙做出了一次小结与提升：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
什刹海的绿杨，其特点是“脱不了鹅黄的底子”，因而似乎“太淡”了；虎跑寺旁的
“绿壁”，其特点是“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因而似乎“太浓”了；西湖的波“太明”，秦淮河的（水）又“太暗”。作者用3个“又”字，4个“太”字，突出其它地方绿的种种不足，衬托梅雨潭水的“绿”恰到好处，浓淡相宜，明暗适度，无与伦比。
3.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
作者比较衬托之后，意犹未尽，似乎意在探求“绿”的成因，于是又一次展开相似的联想和想象，由实而虚，进一步表现“绿”的奇异：以“蔚蓝的天”相似其纯净、新鲜、润泽。因为“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所以酝酿出了奇异的“绿”；“融”，暗示了无痕迹。这就传达出了“绿”给人天工造化的奇异美丽的感受。
4.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
眼前的“绿”是那样的奇异、醉人、可爱，令人惊诧，又让作者禁不住迸发出奇思妙想，进一步凭借相似的联想与想象，以虚写实。轻盈的舞女，本来姿态已够优美，有了裁“绿”而成的带，就能“临风飘举”，有如飞天了，以此相似“绿”的轻盈、飘逸、优美。善歌的盲妹，美中不足；有了挹“绿”而成的眼，就能“明眸善睐”，脉脉含情了，以此相似“绿”的明亮、闪烁、传神。两个“必”强化了“绿”的奇异。这就更深入地突出了“绿”的奇异、可爱和醉人，激发读者联想、想象“绿”的翩翩风采、款款深情。这也显然是凭借言语思维获得的审美创造。
5.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作者又深入一步凭借相似的联想和想象，寻找到了“小姑娘”这一意象，从而将“绿”人格化；并用“十二三岁”加以修饰，意在相似其清纯、美丽、温柔、活泼等特点，以契合内心可爱的感受。
6.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最后，作者又突发奇想，深情呼告，要送给“绿”一个名字，一个雅称：“女儿绿”。这是先经过相似联想，想到祖母绿；又依靠言语思维，运用仿词手法，创造出了“女儿绿”这个意象。祖母绿是一种很古老的宝石，它总是发出柔和而浓艳的绿色光芒，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如象征春天、爱情、仁慈、信心、永恒、幸运等。仿词手法的运用，可以突出事物的本质特征，表意更强烈，给人的印象更深刻。仿“祖母绿”为“女儿绿”，妙在阻断了词中“祖母”给人年老的联想，而保留了其“绿”的色彩特点和象征意义，又增加了“女儿”这个修饰语的
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