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移民问题探析
作者：陈玉瑶
来源：《法国研究》 2014年第3期
陈玉瑶
【摘要】20 世纪以来，随着经济全球化和人口流动的频繁，移民问题越来越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在一些老牌移民国家，这一客居的少数群体，由于自身的异质性与特殊性，越来越多地被接收国视为国家—民族建构的威胁与阻力。由此，“共和（同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以及“交融文化主义”等国家—民族整合理念也引发了学界的反思与讨论。移民政策何去何从？法国在移民方面的政策演变与历史经验无疑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将从展现移民历史以及围绕“移民”产生的各种问题入手，总结和分析法国移民整合政策的变化，最终揭示政策变化背后所反映的思想理念的转变。
【关键词】移民 移民问题 整合
【项目】本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创新工程项目“民族政治学：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的国别研究及其经验教训借鉴”的阶段性成果。
一、移民历史
据法国历史学家热拉尔· 诺瓦里埃尔（ Gérard Noiriel ） 的观察， “ 移民”
（l’immigration/immigration）这一术语是在第三共和国之初突然出现在法语中的，而“移民”（l’immigré/immigrant）一下子也取代了只具有行政司法含义的“外籍人”而广泛使用开来。专门致力于移民问题评估的国家整合高级委员会（le Haut Conseil à
l’intégration——HCI），① 在1992 年对移民的界定是：生于国外、住在国外，但现在生活在法国的人。
在法国的移民历史中，经济始终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以致于移民情况成了法国经济形势的一个“晴雨表”：在经济繁荣时期，需要增加劳动力，于是放宽准入条件；在经济萧条时期，法国便严格限制移民的进入。② 19 世纪中期到末期的移民潮变化是这一过程的第一次表现。
1919-1939 年，法国再次出现大规模移民浪潮，移民多来自中东欧国家，以斯拉夫人为主体，包括波兰人、捷克人、南斯拉夫人、俄罗斯人、奥地利人、匈牙利人。这一时期引入移民的直接原因是重工业中劳动力严重不足状况的持续。劳动力匮乏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出生率低下和战争造成的。一位企业主代表曾在1907 年的《时代报》（Le Temps）上表示：“法国所有的工业发展都将离不开外籍工人。没有劳动力，法国工业将不能得到长足发展（……）。从前，法国工业在农业人口中找到了劳动力储备……而现在，这些储备已干涸”。这种劳动力储备的匮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进一步显著加剧，甚至上升到民族生存的高度。煤矿中心委员会（le Comité Central des Houillères）的一位负责人注意到：“在战前，通过召唤外籍劳动力来加强队伍是一个工业时机。今日它成了民族需要”。①
二战后的法国面对的是一如从前的境况，战争导致人口急剧减少，经济百废待兴。二战后的入境移民更加多元，先是来自西班牙、葡萄牙、南斯拉夫、北非马格里布（Maghreb）、土耳其的移民，随着殖民地解放直至苏联解体、非洲种族冲突，来法移民的异质性更强，包括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地区、中欧和中国。②其中大部分移民在种族、宗教、文化方面都不同于欧洲移民：“他们大都来自非洲的原法属殖民地，且多信仰穆斯林教，并保留了原有的语言、习俗和文化传统”。③
从19 世纪中期开始，法国先后经历了三次较大规模的移民浪潮。如果说前两次的移民浪潮是法国鉴于国内劳动力市场匮乏而主动伸出接纳之手的话，那么第三次移民浪潮则是当局的被动接受：第二次移民浪潮后期就已经出现的经济滞涨、失业人口急剧攀升，在第三次移民浪潮的冲击下进一步加剧。对法国而言，最后一次移民潮并非以吸引劳动力为目的，而对形形色色的移民来说，政治上的东西对抗、经济上的南北矛盾，也造成入境移民多是来自东欧、北非、亚洲寻求政治避难的难民和一些非法移民。
尽管法国政府在1970 年代以后便开始限制入境移民数量，但是20 世纪以来的两大移民浪潮，特别是随着冷战格局的解体和经济全球化的推动，已经使法国这个老牌的民族国家呈现了移民国家的特征，随着移民的大量涌入，围绕该群体产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现在法国政府面前。
二、围绕移民产生的问题
与移民涌入相伴相生的是众多社会政治问题，这些问题可分为三个方面来谈：首先，移民为法国社会带来了哪些问题？其次，关于移民的定义与分类问题。第三，“移民问题”的缘由，即移民与法国主流社会的互动问题。
（一）移民带来的社会问题
这可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一是法国本土人士的不满情绪；二是移民本身面临的问题。
关于第一个方面，主要有以下表现：
第一，对移民数量的抱怨，“他们人数太多了”！④ 要想确切统计出居住在法国的外来者数量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在这一群体中，有一部分是非法移民，还有小部分人拥有双重国籍，等等。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粗略的估算出了一个数据：到2009 年1 月1 日为止，法国本土上生活着380 万纯粹意义上的外籍人（不拥有法兰西国籍的人），占全国总人口的5.9%。其中三分之一的外籍人原籍为葡萄牙、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⑤ 如果从20 世纪90 年代作为起点，20 年来，纯粹意义上的外籍人数量似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以至于有些人认为既然外籍人数量没有发生变化，就证明并不存在大的问题。然而，另一份统计显示，20 年来每年还有大约10 万人入籍。截止2011 年，有将近1150 万移民及移民后代（即父母之中至少有一方是外籍人）生活在法国，占全国总人口的19%。① 这种数量可观的人口增长在本土法兰西人看来是一种入侵，而不是融合，有学者担心这种入侵只会滋生像英美国家那样的“社群主义”。②
第二，不满福利制度为移民付出的重大代价，“他们花了我们很多钱”！③ 移民对法国福利制度的依赖，对本已陷入困境的福利制度构成了冲击和挑战：首先，在家庭团聚政策实施后，移民的家庭成员多依赖福利制度生存；其次，经济不景气时期，外国移民的失业率往往高于法兰西人，福利制度需要为这些失业者买单；再次，为解决外国移民家庭的实际困难，政府花费了大量福利资金用以改善他们的生活设施和居住条件。④ 外来移民对社会福利的“分享”，无疑是对法国民众享有的社会福利的削弱。
第三，法律对非法移民无能为力的现实，让人无法容忍“他们生活在法律之外”！ 这种抱怨既针对非法移民又针对法律自身。首先非法移民的出现本身是违法的，但他们却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拒绝官方将他们遣返回原籍：绝食、拒绝告知原籍等等。其次，政府规定非法移民有权在法国结婚，且拒绝办理这类婚姻手续的（市）镇长会受到法律惩罚，这与“非法”移民的确认显然存在矛盾。最后，家庭团聚政策的出台（1976 年）制造了一类新的违法现象：伪造证明或与法国人假结婚。此外，一些外籍移民由于不说法语，长期封闭在自己的文化世界内，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哪些事情已经触犯法兰西法律，这虽然是极少数情况，但也不乏例证。⑤
这些对移民不满的社会舆论滋生了一些排外表现，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排外主义的辩护词。但是，对于那些已经是法兰西公民的移民后裔，由于从小接受共和国的教育，沉浸在法兰西文化之中，他们自认为是法兰西人，却要忍受着把他们视为威胁的法兰西人的歧视（比如下文中媒体报道的两个案例）。法兰西的平等、博爱原则与充满不平等和歧视的社会意识现实之间存在巨大反差。这些压力越来越让法国政府觉得移民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政治“问题”。
关于第二个方面，即生活在法兰西的移民群体面临着哪些问题，可分为两点。第一点，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无论来自哪里，入境移民来到法兰西社会生活时普遍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背景离乡，这是他们与本土法兰西人在融入⑥社会时表现出的最大差异。⑦从19 世纪以来，来到法国的绝大多数移民来自经济不发达的国家，他们不仅跨出了国门，还从一个落后的社会跨越到了工业化世界，从农村迈入了城市。因此，移民在融入这个社会之前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适应期。移民融入的过程是充满痛苦和冲突的，最初的移民处于社会生活最底层，从事的是法国人不愿做的工作。早期欧洲移民由于在人种、语系、宗教及生活方式等方面与法国人的相似性而减少了融入法国主流社会的阻力和困难。但是二战后来自北非的移民则由于文化、宗教、语言上的差异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融入过程倍加痛苦。
第二点，入境移民面临的问题产生于他们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之中。移民在迈向同化的过程中越来越多地受到那些将其视为威胁的法国人的歧视：“在身份证上，你是法国人，纳税、服兵役的时候，你是法国人，其他时候，你是阿拉伯人。”38 岁的哈桑·马鲁尼这样说道；① 21 岁的阿利利是一位阿尔及利亚裔咖啡店老板的第4 个孩子，他的感受是：“萨科齐不断谈到移民和民族认同，这让你的信心一点点丧失；更糟糕的是被警察没完没了地叫住搜查。警察侮辱我们，说‘滚回你们国家去’，‘你们在这不受欢迎’。作为法国人，这很难让人忍受”。根据采访后者的英国《卫报》记者的报道，“最近的一份研究显示，父母是移民的法国公民失业率更高、在学校处境差并受歧视。他们中的1/3 以上觉得社会并不接受他们是法国人。他们因种族、宗教和出身不同而被打上耻辱的标记”。②
综上所述，围绕移民给法国社会带来的问题，我们看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现象，这种情况导致研究移民问题的学者往往陷入一种二元逻辑的矛盾中：要么揭示和抨击移民造成的社会问题（尤其是犯罪现象），要么替移民的穷困潦倒状况进行呼吁和鸣不平（尤其是教育、就业方面的不公平）。这样一来，与移民相关的问题永远都是孤立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从而掩盖了这些问题与社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而言，这种争论，无论是在揭露还是在鸣冤，都在将个体的其他所有维度（性别、职业、地理位置等）抛开，抽象地隔离出一个只存在族裔文化差异维度的“集体”。归根结底，移民群体面对的最根本问题在于，他们由于某些文化-族裔特征而遭到排斥和不公正待遇。
（二）关于移民的定义与分类问题
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社会，移民议题中的一些核心概念往往被人们不经限定地随意使用，这成为人们正确认识移民现象的障碍。
在法国，人们对移民问题的看法不一，往往与人们对“移民”本身的认识不一有关。“移民”这个概念说来很形象，但实际是很模糊的。当我们仔细观察现代社会中被称为“移民”的这一群体时会发现，这个术语的指代范围远不像官方定义的那样简单和笼统。如果具体分类的话，可以分为入境移民、入籍移民和移民出身的法兰西人。
入境移民涵盖的范围最为广泛，包含了移民定义所涵盖的所有范围；入籍移民只是入境移民之中的一部分，他们的主要特点在于获得了法兰西国籍，在理论上拥有与法兰西公民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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